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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一章 我有一百个问题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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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冬去春来,玄奘已在大觉寺呆了数月之久,与道岳法师共同参研佛法,学习《阿毗达磨俱舍论》。

    随着时间的推移,两人遂成忘年之交,渐渐地便无所不谈。

    一日,他们竟聊到了皇帝新修的家谱——

    “南北朝时期西凉国开国皇帝李暠是当今圣上的先祖,”道岳法师说道,“他同时也是汉代名将李广的后裔,李暠生子李歆,西凉国传到李歆就被北凉灭了,李歆的儿子逃到南朝的宋国,后来生子李重耳,李重耳生子李熙,李熙生子李天赐,李天赐生子李虎,而这个李虎就是当今圣上的祖父。”

    听道岳法师详细介绍着这份帝王谱系,玄奘不禁微笑道:“开国皇帝都会弄一个自己认可的谱系表,那也不足为奇。依玄奘看,圣上的这个谱系着实牵强得紧。”

    “何以见得?”道岳法师有些鄂然。

    玄奘道:“当今圣上认西凉开国皇帝李暠为先祖,大约是想说明其出自龙种,注定是要当皇帝的。但李暠根本就不是真正的皇帝,只是一个小小的割据政权的头领,而这个头领的身份还是手下的段姓将领怕自己不能服众强加给他的。”

    “说得也是……”道岳法师若有所思地说。

    “还有,”玄奘接着说道,“这个谱系的另外一个破绽是李重耳,据《魏书》记载,根本就没有李重耳这个人。这个暂且不说,更为重要的是,圣上既然追认老子李耳为自己的先祖,李耳和李重耳只差一个字,李重耳作为老子的后裔居然不知为祖先避讳,这不是太奇怪了吗?”

    “是啊!”道岳登时恍然,“玄奘法师,亏你想得出来,这谱系其实矛盾重重,不攻自破啊!明日,老僧定当上表圣上,禀明此事。”

    “师父还是不要上表的好。”玄奘淡淡地说道。

    “这是为何?”道岳奇怪地问道。

    玄奘道:“圣上修家谱,自称是道教祖师的直系后裔,说到底,也不过是为了证明李氏有当皇帝的命,借此抬高身世,以志正统罢了。师父又何必强去辩明?”

    “可是,圣上亲自到国子监宣布,国中三教,道第一,儒第二,佛第三,硬是借用朝廷力量,打压佛门。还有那个太史令傅奕,自武德四年起,年年上表,请求废除佛教。道士们也跟着步步紧逼,大有不灭了佛门誓不罢休之态。老僧身为佛门弟子,如何能对此听之任之?”

    道岳的说法绝非危言耸听。

    在隋代,文帝杨坚生于佛寺而非道观,于是佛先道后;现在李家上台,一众道士不免兴高采烈——风水轮流转,皇帝到我家!

    早在武德三年,道士歧平定就利用高祖在道教胜地楼观祈福的机会,率先提出老子乃是皇室先祖的说法。

    同年,晋州樵夫吉善行奏称,看见一骑白马的老叟对他说:“与我告唐天子一声,我是他的祖上,今年贼平之后,子孙享国千岁。”

    此类事件如此凑巧而密集,实在不能不令人怀疑背后有统一的部署。

    这些把戏当然逃不过李渊的法眼,然而他却乐得顺水推舟,因为他非常需要这些东西来为皇室服务。

    魏晋以来门阀士族势力强大,社会门第观念根深蒂固,而在这种氏族门第之中,李唐家族根本就排不上号。

    有一件事情很清楚地说明了这一点:李世民做了皇帝之后,曾让高士廉做《氏族志》排定天下姓氏,高士廉以为李世民开明,斗胆仍将山东崔姓排第一,皇姓排在后面。不料李世民勃然大怒,硬是依靠皇权钦定李姓为上上姓,居第一等;外戚姓氏为上中姓,居第二等;崔姓等氏族大姓为上姓里面的下姓,居第三等。

    这件事情固然说明李世民并不是真正有多开明,另一方面也说明了当时的社会风气,出身是何等的重要。你没有一个好祖宗,即使当了皇帝,人家也照样把你排后面。

    李家父子就是这样,虽然自称是北周贵姓,虽然当了皇帝,但在自命不凡的氏族面前仍然有一种暴发户般的发自内心的心虚。为了抬高皇族,皇室挖空心思与分量严重不足的西凉王族攀亲。现在天上突然掉下个圣人老聃做祖宗,当然乐不可支。

    皇帝和道士们在祖宗问题上一拍即合,佛教的麻烦从此不断。转过年来,道教开始发难——

    武德四年(公元621年)六月,太史令傅奕上疏,请废佛法。

    他在奏章中称:佛在西域,言妖路远,汉译胡书,恣其假托。故使不忠不孝,削发而揖君亲;游手游食,易服以逃租赋。……且生死寿夭,由于自然;刑德威福,关之人主。乃谓贫富贵贱,功业所招,而愚僧狡诈,皆云由佛。窃人主之权,擅造化之力,其为害政,良可悲矣!

    这篇奏章攻击力极强,对佛教的指责招招致命,且直指皇帝心中的隐痛。

    傅奕并不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个提出灭佛的,在他之前,佛教在中国已经有过两次法难。

    第一次是公元五世纪的北魏太武帝拓跋焘。

    太武帝早年信佛,后来受到信奉道教的大臣崔浩和寇谦之的影响,成了一个道教徒,这也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位道教皇帝。

    公元444年正月,太武帝下令,王公百姓不得再向僧侣施舍钱物;同年9月,开始捕杀名僧;

    到了445年,太武帝终于发出了绝杀令,在全国范围捕杀佛教徒、焚毁佛经、佛像。

    诸有佛图、形象及佛经,尽皆击破。沙门无少长,悉坑之!

    也就是说,所有的寺庙、佛经、佛像,不管什么情况,统统烧毁;所有的僧人,不分年龄大小,全部活埋!

    在小说《西游记》里,唐僧师徒曾经经过一个灭法国,那里的国王发愿要杀一万个和尚。得知此事,师徒四人非常气愤,觉得这个国王实在是太残暴了。

    但实际上,历史远比文学作品要残酷得多,魏武灭佛之际,一年之内便坑杀僧尼数十万!

    据说当时士兵们得到的命令是:凡是秃头的格杀勿论!致使一些不长头发的或头发比较稀少的老百姓也惨遭牵连,死得不明不白。

    第二次灭佛事件则是北周武帝宇文邕捣鼓出来的,灭佛的理由据说是一位叫张宾的道士给他上了一条最新的讖语,上面只有六个字——

    黑衣人夺天下。

    黑衣人是谁?如何可夺大周的天下呢?宇文邕思来想去,矛头再一次对准了僧人。

    南北朝时期,北方的僧人往往穿深色的粗布僧衣,僧衣的顔色到了唐朝以后才渐渐丰富起来。

    莫非黑衣人夺天下,是指和尚中会有人篡了大周江山?宇文邕觉得这不能不引起重视。

    为表示自己的理性和公正,宇文邕下令召开一次儒释道三家的辩论大赛,以辩论结果来决定扬弃的标准。

    然而周武帝毕竟已经有了先入为主的想法,这场辩论的结果也就可想而知,在皇帝的干预下,佛教大败。但是道教也未胜出,倒是儒家成为最后的渔翁得利者。

    紧接着,周武帝宣布在全国范围内彻底铲除佛教,所有非儒家的经典一律烧毁。

    据说当时一个叫慧远的名僧,当着周武帝的面,气愤地说道:“你持王力自在,破灭三宝,是邪见之人,将受阿鼻地狱之苦!”

    而周武帝的回答却是:“但令百姓得乐,朕亦不辞地狱诸苦。”颇有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佛门风范。

    其实周武帝灭佛跟百姓有什么关系呢?他真正觉得踏实的就是防范了那个“黑衣人夺天下”的谶语,从此周氏政权可以永固了。

    把王权跟百姓联系在一起,这或许就是古代为王者最喜欢使用的伎俩吧。

    然而世事难料的是,周武帝死去仅三年,隋朝就代之而起,结束了宇文家族的皇祚,并一统中国。

    “黑衣人得天下”这句讖言,居然应在了隋文帝杨坚的身上!

    杨坚出生在般若寺中,据说出生时浑身发寒,一副养不活的样子。当时般若寺中有一个叫智仙的尼姑,救治了小杨坚,于是杨坚的父母就将儿子托给这个智仙抚养。

    智仙给杨坚起了一个小名,叫那罗延。

    那罗延是梵文音译,“金刚力士”的意思,这与他的本名“坚”,有意义互通之处。

    “杨坚,你以后就是我佛门的金刚力士。”这大概就是智仙的想法。

    杨坚自幼跟随智仙吃斋奉佛,过出家人的生活,一直到十三岁,智仙才把他交还给他的父母,送入太学读书。

    离开般若寺的时候,智仙曾语重心长地对杨坚说了这样一番话:“儿当大贵,从东国来,佛法当灭,由儿兴之。”

    这句话的意思就是说,你生来就是我佛门中人,将来一定会大富大贵。如果有一天佛法要沦灭的话,你要担当起振兴佛法的重任啊。

    面对智仙这一番意味深长的教导,杨坚觉得奇怪,佛法当灭?什么意思?但他还是郑重地点了点头,将这番话深深印在了自己心中。

    杨坚回家后,智仙仍留在般若寺内,一住就是四十余年,从未走出寺门之外。直到周武帝灭佛的时候,杨坚才将她接到自己的住处。

    那时的杨坚已经是北周王朝的重要官员了,得知灭佛的消息后,他立即想到当年智仙对他说的那番话:佛法当灭,由儿兴之。于是马上派人去接智仙,将她保护起来,躲过了这场灾祸。

    取代北周政权的隋文帝杨坚居然是在尼姑庙里长大的,这对于为避谶讳而灭佛的周武帝来说,真可谓是一个绝妙的讽刺。

    杨坚建隋后,于公元589年打过长江灭掉江南小朝廷陈朝,完成了中华统一的大业。在政策上他主张三教并立,共同发展,但在实际运作上却是倾向于佛教的。

    这样,刚被灭了不久的佛教,再一次恢复了活力。

    现在,傅奕又在积极准备搞第三次灭佛运动,从武德后期开始,他几乎是年年上表,请求废佛。

    对于已经剃度的僧尼,他甚至提出了具体的解决方案,说:“天下僧尼,数盈十万,请令匹配,即成十万余户,产育男女,十年长养,一纪教训,自然益国,可以足兵。”

    从这里也可看出,隋唐改朝换代之际,全国人口的大量减损,居然要让和尚与尼姑配对生子来益国足兵!同前两次灭佛行为相比,傅奕给出的这一招不能说有多狠,但却是相当的损。

    傅奕的奏章递上去之后,李渊将其分发给群臣传阅讨论,他问:“傅奕常说佛教无用,卿等以为如何?”

    这时,尚书左仆射裴寂奏道:“陛下昔日起义师之时,就是凭借佛法的力量,您曾说过位登九五之后,要弘扬佛法。现在天下统一,六合归仁,富有四海,您却相信傅奕的话,要废除佛教,这岂不是亏往昔而彰今过吗?”

    别的大臣们也大都赞同裴寂的观点,他们说:“佛教兴于前朝,弘善遏恶,冥助国家,理无废弃。”

    结果是,朝中大臣,赞同傅奕的只有太仆卿张道源一人,其他的大臣都反对,高祖这才搁置了废佛之事。

    这也是一件令佛教徒们颇感欣慰的事情,唐初社会风气普遍崇佛,朝廷高官也不例外。

    但是,看到佛教在朝廷之中如此势大,却也不能不令李渊感到深深的警惕和不甘。

    对于佛教,李渊始终采取的是实用主义态度,刚刚起兵之时,他确实曾亲临佛寺祈福;篡夺帝位后的武德初年,继续推行崇佛政策,立寺造像,行斋弘佛。

    当然,这种崇佛更多是打着佛教的幌子来推行自己的政策。

    例如武德元年下诏禁宰耕牛,显然是出于尽快恢复生产的目的,但诏书中却冠以“释典微妙,净业起于慈悲”这样冠冕堂皇的理由,似乎是为了宗教才下令禁止杀生的。

    随着军事上的不断胜利和全国的逐渐统一,佛教对政权的负面作用在李渊眼里不断放大,它与皇室之间本就缺乏像杨坚那样的情感联系,而皇室又偏偏姓李,使得老对头道教成功地和皇家攀上了亲戚。

    隋朝末年,社会上就有“老君度世,李姓当王”的民谣四处传播。不得不说,这个民谣实在是太聪明了!因为当时的义军之中,几个较大的势力都姓李:李渊,李密,李轨……随便哪个李上台,都符合“李姓当王”的谶语,都可以同老君攀上关系。

    朝廷虽有改弦易辙之念,奈何下面的人却不买帐。毕竟信仰不同于别的东西,涉及人心的安宁,难以胁迫。因而就算朝廷有废佛之意,仍不能不考虑大臣们的意见。

    反复犹豫数年之后,武德八年,李渊终于到国子监,明确宣布道第一、儒第二、佛最后,这无疑是对佛教的重大打击。

    “这些都不过是一时因缘罢了,”听了道岳法师的介绍,玄奘倒是十分平静,“弟子去岁在荆州听到这些事情时,也觉得寝食难安。只是到了长安之后,日日听师父讲经,心中豁然开朗,便觉得有些事情真的不值得放在心上了。”

    道岳闻言不禁一愣,事关佛门生死存亡的大事都可以不放在心上吗?还说是因为听我讲经之故,我何时讲过这些?

    看到道岳法师不解的神色,玄奘微微一笑:“师父这些日子,一直在为弟子讲授《阿毗达磨俱舍论》。弟子记得,《俱舍论》中有言:佛之大悲,摄化众生,常住于三种之念,第一念住,众生信佛,佛亦不生喜心。第二念住,众生不信佛,佛亦不生忧恼。第三念住,同时一类信佛一类不信,佛知之,亦不生欢喜与忧戚。弟子心中常想,为什么佛可以不喜不忧不恼呢?那是因为佛常安住于正念正智的缘故。”

    道岳恍悟,不禁感叹道:“惭愧呀,老衲修行数十年,说到底不过是一介凡夫俗子,每看到众生不能从迷梦中清醒,不肯回观寻找自家宝藏,就感到悲痛忧恼;若见众生从迷梦中走向醒悟大道,就不由自主地欢喜赞叹。这正是不能常住于正念正智的结果啊!诸佛菩萨慈悲加护,当悯恕老僧的无知和鲁莽吧。”

    玄奘道:“师父为佛陀遗法而担忧,是为护法罗汉,人人钦敬,又何必自责?”

    道岳法师叹道:“老衲对朝廷的排佛主张完全无能为力,还说什么护法?奘师此言,当真让老衲惭愧不已啊。”

    “师父也不必太过忧虑,”玄奘道,“圣上下令道在佛先,不过是因为天子姓李罢了。但朝廷并没有因此排佛、灭佛啊。”

    “老衲只是担心,等到朝廷下旨灭佛,一切就都太晚了。”

    “师父还记得阿难陀的那个梦吗?”玄奘突然问道,“阿难在佛陀入灭前三个月,梦见百兽之王的狮子死去,名花洒在它的头上,禽兽仍然恐怖远离。但不久狮子身内生虫,蚕食了狮子肉!”

    道岳点头道:“当时佛陀向他解释说,狮子身上虫,还食狮子肉,就是说佛灭后,诸弟子修道之心,一切恶魔皆不能扰乱。只是后来佛弟子自行不法,破坏佛教。”

    “不错,”玄奘面色庄严,一字一句地说道,“没有任何外道能够破坏佛陀正法,除了僧团内部的破坏力量。”

    “法师说得是,”道岳沉吟道,“当年魏武灭佛,拆佛寺,砸佛像,烧佛典,坑杀数十万僧尼。可当他死后,佛法不但立即复苏,且更为兴盛。相比之下,当今圣上虽然崇道,对佛门当不至于如魏武那般。除非佛门内部起了事端,不再崇信正法,那便无可救药了。”

    玄奘点头道:“师父所言极是。可是如今僧团内部已然纷争四起,僧侣们各持异见,不能安住于正法正念,弟子以为,这才是于弘扬佛法最为不利之处。”

    谈及佛门现况,道岳不胜唏嘘感慨:“如今佛门兴盛,僧侣众多,然真修实证者凤毛麟角,何止是各持异见?有些僧人根本只是为了贪图安逸、逃避赋税而出家;还有的便如三阶教那般,打着苦行的幌子骗取钱财,最终被朝廷取谛,落得个害人害己。所有这些法门,实在是导人迷信者众,宣扬正法者寡啊!”

    玄奘有些吃惊:“师父说的三阶教,是相州信行法师所创的教派么?弟子在相州时,还去过他们的寺院,见过他们的住持。怎么,它被朝廷取谛了?”

    “原来法师见过三阶教的人。”道岳也觉得有些意外。

    玄奘道:“弟子游学相州之时,曾去过法藏寺,听说那里便是信行法师出家之地。不过弟子去时,信行法师已经圆寂,只见到了他的弟子灵琛法师。”

    “那灵琛是何等样人?”道岳法师追问道。

    玄奘微微蹙眉,他的眼前闪现出一个面色黝黑,弯腰驼背,浑身上下皮包骨头的苦行僧形象……

    说实在的,三阶教给玄奘留下印象最深的,不是它的教义,而是他们修行的方式。玄奘到达相州法藏寺后,所见所闻令他瞠目结舌——

    只见寺中僧人,全部从事苦役苦行,他们每日只吃一餐,修头陀苦行,路上不管碰到什么人,也不管男女老幼,都要跪下磕头。

    寺中住持灵琛因多年苦修已经病弱不堪,一见玄奘到来,还硬撑着要下拜,行头陀行,被玄奘一把扶住。

    再看他身后的那些徒弟们,一个个形容枯槁,面容憔悴,骨瘦如柴,令人不忍卒睹。

    在法藏寺的大殿里,灵琛向玄奘介绍了师父信行和他创立的“三阶教”:

    信行是隋朝僧人,十七岁在法藏寺出家,博览经论。受具足戒后,开始创立自己独具特色的三阶教理论体系,他认为在末法时期,众生所住都是“秽土”,因居秽土,所以众生“根性低劣”,因为根性低劣,修行的方法自然也就不能再和“正法”、“像法”时期的众生所用方法一样,这时的“法”也不能再分大小,人也不能再分圣凡,要普敬一切法,普敬一切人。

    但你要说他真的普敬一切法吗?倒也未必。比如“三阶教”就明确反对僧人读大乘经,甚至恐吓说,读大乘经者,必下地狱。

    听了灵琛的介绍,玄奘算是大致了解了“三阶教”的教义,他虽然对这种极端苦行的做法不赞成,更不同意他们对大乘经的偏见,但对这种苦行利他的精神却颇为同情。

    “苦行利他?”道岳法师不屑地哼了一声,道,“法师你是有所不知,这三阶教在长安发展很快,他们到处传法,劝人行十六种‘无尽藏’行,聚敛了不少钱财。”

    “何为无尽藏行?”玄奘不解地问。

    “就是劝人布施,”道岳法师解释道,“凡是加入无尽藏的,每天至少要施舍一文钱或一合粟。长安的三阶教财力不俗,在很短的时间内,就建起了许多新的寺院。可是,他们这般敛财,却引起了朝廷的不满,没多久,就被封了。”

    听得此言,玄奘不禁皱起了眉头:“弟子想,当初信行大师创立三阶教,必有其如法的理由。只不过弟子们愚痴,竟然背离了大师的本义,使最终的结果又不如法了。”

    “你知道他的本义是什么呢?”道岳法师不以为然地说道,“或许他的初衷是如法的,但老衲看到的三阶教有很多地方违背世尊教理却是真的,否则他的徒子徒孙们又怎么会有机会钻空子,拿着师父的苦行理论去收敛钱财呢?”

    不知怎的,玄奘突然想起经上所说,当年魔王波旬曾数次与佛陀争斗不敌,一气之下对佛陀说,等你灭度之后,我便于末法时期派出我的魔军去你的寺庙里出家,以扰乱正法。当时,佛陀竟为此流下了眼泪。

    一想到这些,玄奘就不禁有些心酸。

    像“三阶教”这种情况当然不是佛教界的主流,但它的存在也与佛教界宗派林立的现状有关,不同地区对同样的教理经常会有完全不同的解释,甚至为了圆自己的解释不惜制造伪经。

    这种情况也更加激发了玄奘追根溯源,一定要找到佛经原本的心愿。

    在他看来,如果有了佛经的标准版本,佛教界有了统一的理论,这样的问题就可以避免,一切就都可以迎刃而解了。

    两人都不愿再提起这个不愉快的话题,道岳打趣道:“法师千里迢迢去到相州,该不会是专程拜访法藏寺的吧?”

    玄奘淡然一笑道:“弟子之所以去相州,主要是听从了智琰法师的推荐,去向慧休法师学习《杂心论》的。”

    “是《杂阿毗昙心论》吗?”道岳法师问。

    “正是,”玄奘道,“慧休法师是遍读诸经的佛学大师,他的住锡之地在相州南街的慈润寺。弟子跟随大师学习了八个月,主要学的是小乘毗昙学。”

    道岳恍然道:“难怪法师读《俱舍论》时能够融会贯通,却原来早已学过一段时间的毗昙学了。常听人说,玄奘法师的兴趣在大乘佛教上,难得却肯花那么多时间去钻研小乘经典。”

    话虽如此说,对于玄奘的杂学旁收,他心中并不以为然。

    此时的他完全不知,若干年后,在印度的辩经问难中,大小乘兼通的玄奘取得了得天独厚的优势。

    “大乘小乘都是佛陀妙理,”玄奘恳切地说道,“况且中土佛经本来就少,弟子又怎敢再挑挑拣拣?”

    “法师觉得中土佛经少吗?”道岳觉得颇为奇怪。

    “难道不少吗?”玄奘问,“佛法自传入中土以来,只传译出少量的经典,实在不足以教化芸芸众生,所以才会有像三阶教这般有违佛理的教派产生。”

    道岳法师摇头道:“众生痴愚,经典再多又有何用?”

    “众生不是痴愚,只是暂时被蒙蔽了而已。佛家经典自有为其拨开迷雾之作用,引导众生从迷梦走向醒悟。只是……”他轻叹了一声。

    “只是什么?”道岳追问。

    “弟子多年云游,四方参学,常见同样的经论有着完全不同的解释。而诸师所说义理,也往往各持己见,令人莫知适从。”

    “学佛之人自然是以佛典经论为准,又何必去管诸师各持己见呢?”道岳法师道。

    “师父教导得是,”玄奘叹道,“弟子也曾将这些不同的解释验之于佛典经论,怎奈这些佛典也各有版本不同,自相矛盾之处比比皆是。甚至,有的经书自身就前后不符,各经论之间,更是相互冲突。或许是玄奘太过愚钝,无论如何求证都无法通达。”

    “法师不是愚钝,是太过聪明了,”道岳法师认真地说道,“请恕老衲直言,其实修行人只需要依止一部经书就够了,你为什么要知道得那么多呢?”

    玄奘沉默了一会儿,缓缓说道:“依止一部经书真的可以树立信心吗?弘扬《十地经论》的地论学派,和阐发《摄大乘论》的摄论学派,本来都是大乘瑜伽行派的著作,可是传入中土以来,反而分裂成了不同的学说,自南北朝起便争论不休,在一些有关佛性的基本问题上,两家的说法竟然大相径庭,甚至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。玄奘以为,这些纷争内斗,对于正法的弘行,十分有碍。”

    道岳法师沉吟不语,心中却深有同感,佛教在中原已经有了许多宗派,每一宗下还有无数的小派,若是将他们列成表系的话,可以说是非常壮观的。宗派多了按说是好事,可内讧频仍,无疑消耗了自己的能量,也使得广大信众无所适从。

    眼前的青年法师学无常师,所学涉及大小乘,涅槃、摄论、般若、毗昙、成实、俱舍等各宗各派,几乎涵盖了中原地区所有的佛教义学,在这方面的困扰自然也就更多,道岳法师原本对他的杂学旁收不以为然,想引他将精力集中到俱舍宗来,但是现在看来,可能性不大。

    果然,玄奘接着说道:“依弟子愚见,靠只学一经一论,完全不接触他宗来树立信心,不是真信心。只不过是盲人摸象,自欺而已。”

    道岳默然。

    《大般涅槃经》卷三十二中记载了这样一个故事:

    尔时大王,即唤众盲各各问言:汝见象耶?众盲各言:我已得见。王言:象为何类?其触牙者即言象形如芦菔根,其触耳者言象如箕,其触头者言象如石,其触鼻者言象如杵,其触脚者言象如木臼,其触脊者言象如床,其触腹者言象如瓮,其触尾者言象如绳。

    显然,玄奘是想起了这个故事,有感而发。

    道岳感叹道:“这些盲人生来从没有看见过象,难怪他们摸到的,想到的,都错了。”

    “但是他们还是各执一词,在王的面前争论不休。”玄奘道,“弟子常常觉得,自己就是一个盲人,绕着一头巨大的象在乱摸,却始终摸不出头绪,反弄得一头雾水。但是若只依止一宗一论,岂不成了只摸一处却自以为见到了大象的盲人?如今中原佛教义学各宗派间的争执纷纭,概因如此吧?”

    “或许你说的对,”道岳法师点头道,“佛门弟子自当相互参学,而非固步自封,这样或可见到全象也未可知。玄奘法师有什么问题尽可以提出,不论是俱舍还是毗昙,老衲皆可与你共同参详。”

    这话令玄奘惊喜万分,也感动万分,当即说道:“我有一百个问题。”

    说着,从袖中取出一副卷轴交给道岳,那上面全是他在这两年游学生涯中记录下来的“先贤之所不决,今哲之所共疑”的问题,计有一百多条。

    道岳法师看后,不觉呆住了。

    “诸位大德可以回答玄奘的问题吗?”大总持寺的方丈内,七八位大德同坐一室,品茗论佛,道岳法师适时抛出了这个卷轴。

    长安城里高僧众多,研究义学的也不在少数,因而像这样的聚会讨论是常有的事,各寺方丈轮流坐庄奉茶。

    慧迁法师拿过来展开,小声念着:“众生的佛性是始有还是本有?第八识阿赖耶识是染是净?地论师与摄论师究竟谁是谁非?……”

    座中高僧眼中皆流露出惊奇之色,因为这些问题已经涉及到了佛教义学的根本,且都难以回答。其中有很多,他们也是因了近些年的讨论碰撞才隐隐有所意识的。

    “这个玄奘便是岳法师最近新收的弟子吗?”智实法师问道。

    “惭愧啊惭愧,”道岳法师摆手道,“不瞒诸位说,玄奘法师于佛理上的见地实在老衲之上,他尊我一声师父,不过是敬我年长几岁罢了。”

    几位大德不禁笑了,僧辨法师道:“想不到岳法师竟是如此谦逊。老衲听说,在苏州东寺,六十高龄的智琰法师竟对一个二十出头的参学僧‘执礼甚恭’,甚是奇怪。那个参学僧便是玄奘吧?”

    “正是,”道岳法师道,“你们莫看他年轻,却已游历了大半个中原,海内最顶尖的义学高僧他几乎都拜谒过。”

    “还真是个不世出的俊杰啊,”智实法师看了看卷轴,感慨道,“佛门何时出了这么个天才?我竟不知。日后光大法门,弘传圣教,只怕要着落在此子身上。”

    法常也将那卷轴拿了过来,看后突然说道:“老衲这几年研究摄论,倒是颇有些心得,岳法师若是同意,不如叫他到我这里来听习……”

    “呵呵,你倒是一点儿都不客气,”僧辨法师打断了他的话,笑道,“你是摄论师,我也是摄论师,这个徒弟我也有意要收的啊……”

    道岳法师觉得好笑,法常与僧辨都是上京法匠,全国最顶尖的高僧。解究二乘,行穷三学。门下负笈从学者如云,临时前来拜师求教者更是不计其数。难得他们都对玄奘情有独衷,甚至像个小孩子一般争抢起来。

    世人皆知找一个好师父不易,却不知寻一个好徒弟更难。

    “罢了,罢了,”法常终于无奈地摇头,“收徒只是游戏之语,若是他于《摄论》上有什么问题,随时可以前来垂询,老衲扫榻恭迎便是。”

    玄奘此时却在大庄严寺中,这座新兴王朝的皇家寺院,经过朝廷出资的几次整修,看上去金碧辉煌,僧徒众多,早已不是战乱时期的那副破败模样了。

    寺内大讲堂前僧俗齐集,格外热闹,却原来是住持慧因长老邀请到了慈悲寺的玄会法师来寺中设坛,讲说《大般泥洹经》。

    玄奘自然是慕名前来听讲的。

    接近正午时分,玄会法师刚刚讲完离座,坐在玄奘身边的一位僧人便悄悄问道:“请问这位师兄,会法师方才所讲的,是《大般涅槃经》吧?”

    玄奘有些犹豫,严格地讲,这两部经是有区别的,而且区别还不小。但它们又确实是从同一部经典中翻译而来,因此,说是一部经也无不可。

    看着这位同修困惑的目光,玄奘略一迟疑,点了点头,说:“算是吧。”

    那僧人顿时如释重负,笑逐颜开:“这就好。我这次到长安,就是应师父之命,专程来学习《大般涅槃经》的!”

    玄奘忍不住打量了一下眼前这位同修,二十四五岁的年纪,黝黑的脸庞,壮壮实实的身材,看上去显得敦厚质朴。

    “敢问师兄上下,宝刹何方?”玄奘问道。

    “小僧乃是秦州南廓寺僧人,法名孝达,”僧人爽朗地说道,“还未请教师兄上下?”

    “参学僧,玄奘。”

    听到这个名字,孝达忍不住面露惊喜之色:“小僧听说,京城大觉寺里,也有一位法号叫玄奘的大法师,精通经律论三藏及各家学说,犹擅《摄论》、《涅槃》、《毗昙》等经,可惜孝达初来长安,尚无缘拜见。师兄与大师同名,可曾见过他吗?”

    “不敢,贫僧便是挂单于大觉寺的玄奘。”

    “你就是玄奘法师?!”孝达惊讶至极,再次上下打量着他,“我一到长安就听到你的名字,还当是位年高德诏的老法师呢!”

    “阿弥陀佛。”玄奘合掌诵了一声佛号。

    这位名叫孝达的秦州僧人看上去极为开朗洒脱,两人年纪又相仿,因此很快便熟捻起来。

    “听师父说,《大般涅槃经》是佛陀示现圆寂前所讲的最后一部大经,位列大乘五大部经涅槃部之首。他要我这次来长安,定要好好修习,回去之后也好登坛讲经,光大南廓寺。”

    原来这孝达是专程来长安学这一部经的,玄奘觉得自己有必要跟他说清楚些。

    “玄会法师方才所讲,乃是由东晋法显大师与佛陀跋陀罗大师共同翻译的,全名叫做《佛说大般泥洹经》,而师兄您说的《大般涅槃经》则是北凉昙无谶大师的重译,虽说此两者均为《涅槃经》的译本,但还是有些不同之处的。”

    “这样啊,”孝达抓了抓脑袋,奇怪地问道,“既然是同一部经,为什么要翻译两次呢?”

    “理解不同。”

    “可孝达记得,昙无谶大师也是东晋时期的人吧?”

    “没错。”玄奘答道。

    孝达觉得不可理喻:“照这么说,这两位译师同处一个时代,怎么会理解不同?”

    玄奘苦笑:“同处一个时代,为什么就不能理解不同?人的思想是没有范本的。”

    看到孝达仍是一副不理解的样子,玄奘也有些无语,只能叹口气,对他说道:“玄会大师乃是京师讲解《泥洹经》的翘楚,玄奘这段日子一直都在听他讲经,获益非浅。方才师兄在此听经,想必也有同感吧?”

    孝达犹犹豫豫地点了点头——老实说,他没听懂多少。

    “既如此,师兄尽管继续随玄会法师习经,玄奘另外抄有《大般涅槃经》一部,可送与师兄,也算与师兄结个法缘。”

    “多谢法师!”孝达大喜过望,忙起身行礼。

    “真想不到啊,《涅槃经》居然真有两个完全不同的译本!”僧寮内,孝达翻看着玄奘送来的《大般涅槃经》,一脸的难以置信,“我如何才能知道哪个译本是正确的,哪个译本更符合佛陀教理呢?”

    玄奘一时也不知该从何处说起。

    《大般泥洹经》与《大般涅槃经》虽然号称是根据同一经本译成,但这两个译本间的区别却是惊人的。玄奘当初对孝达说,区别不是太大,也只是担心影响他的道心罢了。

    这两部译本间的区别,决不仅仅是后者是全本,篇幅比前者大出许多这么简单。更重要的是,《大般泥洹经》主张一阐提人不能成佛,而《大般涅槃经》则认为一切众生悉有佛性,一阐提人经过修行也能成佛。

    在这个问题上,两部经的观点可以说是截然相反。

    所谓“一阐提”,指的是断绝一切善根的极恶众生,没有成佛的菩提种子,就像植物种子已经干焦了一样,这样的人没有成佛的可能。

    六卷本的《大般泥洹经》先行译出,风靡建康。经中多处宣说一切众生都有佛性,唯独“一阐提”人例外。

    当时的竺道生大师对这种说法很不满意,他认为一阐提人固然极恶,但也是众生,并非草木瓦石,因此主张“一阐提皆得成佛”。

    这种说法,在当时可谓是闻所未闻,因而引起旧学大众的摈斥,并将他逐出僧团。

    孤掌难鸣的道生,在大众的指摘下,不得不离开建康。但他坚持认为自己是正确的,临行前面对大众立下誓言:“如果我所说的背离佛意,就让我的身体示现恶疾;若我说的与佛法不相违背,愿舍寿之时据狮子座。”

    说罢拂衣而去。

    传说道生来到苏州虎丘,曾聚石为徒,讲说《涅槃经》。当他讲解到“一阐提”的经句时,就言明“一阐提也有佛性”,并问石头:“如我所说,契合佛心吗?”奇妙的是,石头竟然点头了。这便是“生公说法,顽石点头”的佳话。

    《大般泥洹经》六卷只译了《涅槃经》的前五品,北凉玄始十年,著名译经师昙无谶来华,译出了《大般涅槃经》四十卷,首次将原经的完整面目呈现于中土世人面前。

    宋文帝元嘉七年,大本《涅槃经》流传至建康,其中果然有“一阐提人皆有佛性”的记载,与当年道生所主张的完全契合,南方大众这才佩服道生的卓越见识。

    道生获得新经,不久便开讲《涅槃经》,他因孤明先发而名声大振,远近徒众咸来皈依。

    宋文帝元嘉十一年,道生在庐山精舍讲经说法,穷理尽妙,众生正听得如痴如醉,忽然发现道生手中羽扇落地,近前一看,才发现大师已然圆寂,他完成了“愿舍寿之时据狮子座”的誓愿,在讲座上端坐而逝。

    玄奘与孝达说起这些,孝达激动地说道:“道生大师孤明先发,着实令人钦佩!弟子也觉得,一阐提既然也属世俗众生的范畴,自然也有佛性。经中穷凶极恶的阿阇世王,在接受了佛法的教导后,不是也能成佛吗?”

    玄奘审慎地说道:“或者阿阇世王不是一阐提,一阐提只是一个极少数的概念。”

    孝达摇头道:“不管人数多少,说一些人不能成佛,总归不符合众生平等的理念。”

    玄奘默然不语,他的心中隐隐觉得有些不安。

    在佛教东传的历史上,有一个值得注意的现象,那就是中国人翻译的佛经往往更有印度味道,而印度人和西域人翻译的佛经往往更有中国特色。

    为什么会这样?

    这是因为,很多来华的外国人,因语言问题而受制于他们的中国助手,这反而使他们的翻译更符合中国人的思维习惯和口味;

    而中国人去印度取经求法的虽然不多,却大多是在当地求学多年后才携经归国。由于华梵兼通,使得他们不用受制于其他国人。这样一来,他们的翻译反而能够保有更多的印度本土的味道。

    法显是中国高僧,也是第一位到达印度的取经人,他提出的一阐提人不能成佛的思想却符合印度人的思维方式;而印度大师昙无谶却主张一切众生皆有佛性,符合中国人的口味!

    这真是一个很有趣的现象,那么到底哪个说的才是真的呢?

    在很多中国人看来,一阐提人能不能成佛涉及到一个众生平等的道德观念,玄奘自己也倾向于道生法师的说法:一切众生悉有佛性,一阐提人也不例外。

    既然如此,他的心中为什么会觉得不安呢?

    因为玄奘毕竟是个严谨和理性之人,在他看来,佛法首先应该是属于真理层面的,其次才属于道德层面。

    真理与道德有交融,却决不是一回事,它们在佛法中也不会完全融合。

    毫无疑问,那些不相融合的部分会给人们的思想带来巨大的痛苦。人们不喜欢痛苦,于是想方设法在真理层面的佛学中,硬生生地渗入道德层面的东西,让人们更容易接受。

    可是这么做究竟是对是错呢?背离了真理的所谓道德,是真的道德吗?

    对于这个问题,玄奘也想不大明白,他只能把话题引向别处。

    “师兄可继续听玄会法师讲《佛说大般泥洹经》,闲暇时自己诵读这部《大般涅槃经》就是。”

    “这样就行吗?”孝达还是有些不放心,“不需要弄清楚哪本是正确的吗?”

    玄奘叹道:“法显大师与昙无谶大师皆为一时之大德,只不过各自表述的方式不同罢了。师兄想学此经,这两个译本都该涉猎,互为补充,方有助益。说不定有一天,师兄自己就会豁然开朗了。”

    孝达犹犹豫豫地点了点头。

    在道岳法师的介绍下,玄奘与京城十大德都有了不同程度的接触,他开始游学于各名师门下,就各种佛教义学问题与诸位高僧进行讨论,长安的高僧大德们都对他大加称赏,特别是法常、僧辩、玄会、慧因等法师,更有相见恨晚之感。

    在向法常、僧辩二位大德学习《摄论》时,玄奘一口气又向他们提出了十个问题。二位大德惊叹不已,对玄奘道:“法师可谓是释门千里驹啊,佛法将在你的身上得到大力弘扬,只可惜我们这些老朽看不到那一天了。”

    有了这些老法师的推崇,玄奘渐渐名动京城,很快成为长安有名的论师。

    冬季来临,长安的天气阴冷潮湿,整座城市都被包裹在一层蒙蒙的雨雾中,那雨雾飘在身上,令人感受到一股彻骨的寒冷。

    玄奘头戴斗笠,冒着细雨来到庄严寺,却见孝达带着几分神秘的语气对他说:“法师知道吗?长安城里来了位梵僧。”

    玄奘笑道:“当然是凡僧,这娑婆世界又有几位证果的圣僧呢?”

    “不是凡圣的凡!”孝达急道,“这位僧人是从佛国来的,所以叫梵僧!”

    玄奘一怔:“你是说天竺?”

    “是啊!”孝达比划着说道,“有一个好长好长的名字,叫什么波颇蜜多罗……还是波罗颇迦罗蜜多罗?嘿,反正记不清了!大家都叫他波颇大师。我见过他了,脸黑黑的,人长得又高又瘦,像竹竿子一样!络缌胡,眼珠子淡淡的,一看就不是中原人,至于是不是来自天竺嘛……”

    他抓了抓脑袋,实话实说道:“这个,其实我也不是太清楚,反正他们都这么说的,说他从东边来,走了很远的路……”

    “东边?可佛国明明是在西边啊。”

    “是啊,我也觉得奇怪。不过他好像说,他走的是海路。”

    “这就难怪了,”玄奘点了点头,“当年法显大师西去求法,就是从海路归国的。”

    他的思绪渐渐飞散出去,想到了东汉时期白马驮经的故事,想到了西去的法显大师,想到了东来的鸠摩罗什大师,甚至,想到了四川的老胡僧伊伐罗,以及那位留经于九老洞的不知名的修行者……

    难道,自己竟真的有幸得遇圣贤?

    许久,他才将这纷飞的思绪拉回,问孝达:“不知那位大师在何处驻锡?”

    “原本就在这庄严寺里,”孝达道,“不过大师喜欢清净,寺里特别为他安排了一处精舍,让他在那里译经。”

    “译经?”玄奘心中一喜,“你是说,这位大师还带了经书来?”

    “可不是?朝廷还派了两位大人监阅呢。”

    玄奘起身行礼道:“孝达师兄,烦你领玄奘去这位大师处拜望一下好吗?”

    他心中涌起一阵激动,这些年来,自己四处参访游学,可是,学得越多,疑问也就越多,这些疑问一天天不断困扰着他,令他难以安心。这位波颇大师如若真的来自遥远的佛国,那么,所有的疑问便都有望得到解决了。

    波颇确实是从海路来中国的,踏上大唐的土地时,正值盛夏,因而并未觉得有什么不适之处。然而半年后,当他风尘仆仆地来到都城长安,却刚好赶上入冬的第一场寒流,连续几天的坏天气,让从未经历过严寒的天竺僧人很是狼狈。

    玄奘在孝达的陪伴下进入精舍,有生以来,他第一次见到来自佛国的高僧——又黑又瘦,裹着一条厚厚的毛毡,赤足盘坐在蒲团上,在初冬的湿冷寒气中瑟瑟发抖。

    玄奘摘下斗笠,环顾了一下四周。

    精舍内有一只火盆,里面只有一些冷灰,不知多久没用了。幸好窗外堆了些木柴,显然是庄严寺替这位客僧准备的。

    玄奘轻轻叹了口气,立即出门抱了些柴薪进来,孝达取出火石火绒,替大师生起了火。

    随着火苗不停的跳动,原本湿冷的屋子渐渐暖和起来。

    三人团团围坐在火盆边,烤着火,热气让波颇觉得很舒服,将裹在身上的毡毯褪了下来。

    两位中国僧人这才注意到,这位天竺高僧居然只披了一件薄薄的褐色长衣,细长的右臂袒露着,皮肤冻得又黑又红。

    怪道他怕冷呢。孝达心想。

    玄奘用梵语笑问道:“大师从天竺来,那里想必没这么冷的天气吧?”

    波颇的双眼中刹时间流露出夺目的光彩!他做梦都没有想到,在这个远离故土的地方,居然遇到了一个会说梵语的青年僧侣!

    “天竺不冷!”他激动得挥舞着手臂说,“那些商人跟我说,不要带毛毡,说这东西粗笨得很,长安人不用的!我原本以为,长安就像摩揭陀国一样,很暖和,幸好没有上当!”

    说到这里,他显得颇为自得,带着万分庆幸的表情拍了拍放在腿上的毡毯。

    玄奘觉得有些好笑,他在想,这位来自佛国的大师真的很有趣。

    他两个说得热闹,却苦了一旁的孝达,连连拉扯玄奘的衣襟:“法师,你们两个说什么呢?能不能讲人话?”

    玄奘笑道:“你可以跟他说啊。”

    这正合孝达之意,他早对这古怪的客僧产生了兴趣,笑问道:“听我师父说,天竺僧人都是修苦行的,就像大师这样,冬天穿这么少的衣服,是在修苦行吧?为何还要毛毡呢?”

    波颇眨巴着灰色的大眼睛,好半天才明白过来,这位是不会说梵语的。

    “我,不修苦行,”他将毡毯再次裹起,用生硬的汉话解释道,“苦行,那是受热,不是受冷!妖孽,提婆达多,才修苦行,我们,佛陀弟子,行中道的!”

    他说话一顿一顿的,两位中原僧侣都笑了。

    “天竺离这里很远吧?大师是怎么来的?”玄奘又问。为了照顾孝达的情绪,这次他用的是中文。

    “我,跟着商队,坐船,”波颇比划着说道,“很大的船!本来,要去,波斯的,传播佛法。波斯在打仗,不能去。有商队,往东,去狮子国。我,跟他们走……狮子国,住了很久,太久了,还想去波斯。他们说,波斯,不能去!那里,外道,到处都是。佛弟子,被他们抓住,直接绑上火刑架的!长安好,礼敬三宝,不打仗!那些商人,卖珠宝玉石的,都说好。佛门,讲因缘,我与长安,有缘的!”

    他临时学的汉语显然不太行,连说带比划,十分费劲,有时还夹杂着梵语甚至吐火罗语,幸好玄奘对这些语言都多多少少懂那么一点,连猜带蒙的,总算大致弄明白了他的话。

    “大师确实与中土有缘,”玄奘高兴地说,“听说,大师要在长安翻译佛典?”

    “对,翻译!”波颇说着,从怀里取出两夹贝叶经书,那细长的略微发黄的贝叶,同伊伐罗留下的《心经》一模一样。

    不同的是,这里是数十张叠在一起,上面打了两个孔,用细绳拴着,还有两块长木板,牢牢地将它们夹住。

    波颇将其中一夹递给玄奘,玄奘小心翼翼地打开,只见贝叶上写满密密麻麻的梵文字符。

    看着这天书般的文字,孝达不禁有些好奇地问:“佛国的经书就这些吗?”

    “不,很多,很多,”波颇指了指自己,比划着说,“我,带了,整整,四十夹!海上,龙王要看经,抢了去。就剩这,两夹,我放在,这里,”他又指了指怀里,“这里,龙王,抢不走的!我说,这些,要带到,长安的,不能,都给你!”

    孝达的眼中露出失望的神色。玄奘却极为钦服,他仿佛看到海上掀起滔天的巨浪,将包扎整齐的贝叶经一股脑地卷入大海。

    “大师不避艰险,远来长安传法,定然吃了很多的苦,”他敬佩地说道,“弟子此次前来,就是要拜大师为师,学习梵文及佛陀经典。另外,弟子还有许多疑问想向大师请教。”

    波颇被这段话弄迷糊了,看到他困惑的目光,玄奘又用梵语说了一遍,波颇这才明白了玄奘的意思。

    “好,好的!”他高兴地说道,又伸手指了指自己的脑袋,“学佛经,没问题!我脑子里有很多很多,龙王,夺不走的!只是,长安话不好学。你,教我说!”

    “玄奘自当尽力。”玄奘道。

    两位异国僧人一拍即合。

    出了精舍,雨似乎又大了些,打在房前的青石路面上,溅起一片细小的水花。

    孝达站在屋檐下,一边系着斗笠带儿一边笑道:“这位天竺大师可真有意思,连中原话都说不好,还翻译呢。不知道以前的那些译师是不是也像他这样?”

    “师兄可别这么说,”玄奘道,“波颇大师的汉话已经很好了。”

    “这倒也是,”孝达点头道:“我还一点儿都不懂梵文呢,听着都晕。不过法师你可真厉害,那样的天书都会说!难怪人家说你是释门千里驹呢。”

    玄奘道:“是一位西来的长者教给我的。”

    他的目光望向南方的群山,露出缅怀的神情。

    “可是,”孝达依旧有些担忧:“这位波颇大师中文说成这样,能把他带来的经典翻译好吗?”

    “这个师兄不必担心,”玄奘道,“当年,鸠摩罗什大师也是西域人,但他来到中原后,很快就学会了汉话。后来,他在长安设立译场,有上千中原弟子相助。如今波颇大师远来长安传法,想来也会有中原的高僧大德协助大师翻译。师兄不是说过,朝廷派了两位大人监阅吗?”

    “对啊!”孝达恍然大悟道,“确实是需要助译的。我说奘法师你学梵文做什么,原来也是要帮波颇大师翻译佛经啊。”

    说到这里,他突然一拍大腿:“嘿!我怎么忘了这个?也不知他带《涅槃经》来没有?如果我们能看懂原本,不就可以知道哪种译本更准确了吗?”

    玄奘默然不语,他可没有孝达这么乐观,相反,心中的不安越来越强。

    黄昏的朱雀大街上,清冷寂静,行人寥落,两个年轻僧人默默行走在宽阔的街道上,谁也不说话。

    许久,玄奘才轻轻叹道:“《涅槃经》还算不错的,虽然在某些地方两个译本间有出入,但多数经意是没有差别的。有些经书就没这么幸运了,译本之间的差别之大,甚至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。”

    “有这种事?”孝达奇怪地说道,“难怪佛门宗派众多,相互之间谁都不服谁呢。是不是那些译师都不懂中原语言,或者他们没有助译?”

    “应该都有助译的,”玄奘道,“只是各自理解不同罢了。”

    又是一阵沉默,两个僧人谁也不说话,只听得越来越大的雨点打在斗笠上,发出“嗒嗒”的声响。

    “好了好了,不去想这些了!”孝达摆了摆脑袋,似乎要甩掉那些不愉快的想法。

    接着,他乐观地说道:“现在波颇大师从天竺带了原典来,再多的问题也都可以迎刃而解了!”

    玄奘摇了摇头,忧心地说道:“近些年来,玄奘所读各类佛典,多有译文不完备者,有些甚至缺章少页,玄奘心中着实困惑难安,初时还以为,这位佛国来的波颇大师会帮助东土众生解决这些困惑和疑问,现在看来,只怕没那么简单。佛法如海,莫测高深,或许,只有亲去佛陀故乡,广求异本,方能释我心中所惑吧?”

    孝达大吃一惊:“佛陀故乡?你是说——去天竺吗?”

    玄奘没有回答,他的心中已是翻江倒海。

    去天竺,去佛陀的故乡,学习真正的佛法,这是他少年时期的梦想,只是这梦想似乎总是离他很遥远,不知何时才会成为现实。

    他不知道,从他见到波颇大师的那一刻起,这个遥远的梦想一霎时便被拉近了!那原本懵懵懂懂的念头变成了心中的一团火焰,再也难以扑灭。

    其实波颇来得很不是时候,新建立的大唐帝国并不崇佛,当今皇帝既然自称是道教祖师李耳的后裔,可想而知道教徒备受尊崇,佛教徒则屡受裁抑。

    长安的冬天很冷,而波颇的心更冷,他在精舍里译经,并无什么高僧前来相助。他不知道,由于李唐王朝对佛教的不友好态度,高僧们大多被限制了活动范围,便是想过来帮忙也都有心无力。

    更郁闷的是,两位奉旨监阅的官员成天缠着他,要他教授一些灵验的“法术”、“咒语”,搞得他不胜其扰。

    “我,早就说过,没有法术!”波颇站在精舍内,挥舞着两条长长的手臂,“佛门,是不讲,神通的!执著神通,有危险,会着魔的!”

    由于语言方面的限制,波颇无法对他们更深入地解释什么,只能反反复复这么说。

    “大师何必这么小气呢?”其中一个官员笑道,“您看我们两个,大冷的天儿,来陪您,怎么着也得显点小法术出来吧?”

    “就是啊,一点点小法术就行,”另一个也帮腔道,“想当年,来自龟兹的鸠摩罗什大师还能一口气吞下一碗钢针呢。大师您可是来自佛国,这法术方面无论如何也不会比那龟兹胡僧更差不是?要不然多没面子啊!”

    “别拿什么着魔不着魔的话来吓唬人好吧,您佛法精堪,还怕什么着魔呢?你看连我们这些俗人都不怕。”

    “只是有神通,我倒宁愿着魔呢,大师我求您了,就让我们着一回魔吧。”

    这两名监阅官一位是太仆卿张道源,另一位是他的门客张松。张道源是傅奕的好友,朝中大臣中唯一支持傅奕灭佛的就是他。

    选这么一位完全不喜佛教的大臣来为天竺僧人监阅,这本身也反映出高祖对佛教的抑制政策。

    波颇当然不知道这些事,但他还是觉得忍无可忍了:“我不要你们在这里,我不要!你们,出去!都出去!”

    张道源不高兴了:“这和尚真是不知好歹!你以为我们愿意来啊?大冷的天,要不是圣上的命令,我们才不来陪你这个怪物呢!”

    “大人犯不着跟这个胡僧生气,”张松安慰张道源道:“蛮荒之地的人都这样,不可理喻。依下官看,这胡僧根本就不是天竺来的,也不知道是哪个蛮荒小国跑出来的,跑到长安打秋风来了。”

    对于他们两个的话,波颇是不太懂的,更不明白什么是“打秋风”,秋风也可以用“打”的吗?

    但他不喜欢这两个人,因而也就不打算问,干脆在蒲团上结跏趺坐,默然入定。

    张道源看着这个枯瘦的胡僧,感到有些无趣。他冷冷地说道:“哼,说什么翻译佛经,统共就带来了那么几片干树叶,还说是什么圣典?成天坐在这里装神弄鬼,半点神通也见不着。干脆回禀圣上,断了他的供养,也省得他继续骗人!”

    张松立即接口道:“大人所言极是!正当禀明圣上,以正圣听。也让那些奸佞之徒知道,长安的供养不是那么好骗的!”

    两位大人一唱一和,波颇却只管装聋作哑,一句话也不说,二人终于说累了,颇觉无趣,拂袖而出。

    刚出精舍大门,就见一位面貌清秀的青年僧人怀抱一包衣物走了过来。

    张松当即拦住,冷冷问道:“你是哪里的和尚,到这里来干什么?”

    僧人一手夹着衣物,一手置于胸前问讯道:“小僧乃大觉寺沙门玄奘,来此为波颇大师送些衣物。”

    “波颇大师?佛国来的罗汉,也会怕冷吗?”张道源说到这里,哈哈大笑,旁边的张松也跟着笑了起来。

    好在这两人见玄奘满脸稚气,身上穿的又是极普通的粗布衲衣,以为他不过是大觉寺里打杂的小僧,因而也没太在意,就大笑而去了。

    玄奘目光忧郁地望着两位大人,直到他们的背影消失在院门口,这才转身朝精舍内走去。

    看到玄奘,波颇黑黑的脸上终于露出轻松的表情。

    这个汉僧最近常来,每次都会给他带些可口的食物和暖和的衣物,还帮他劈柴生火,跟他学习梵文经典,向他请教有关佛法的各种问题,教他说正宗的长安话,有时也打听佛国及西域各国的见闻……

    波颇终于在这异乡寒冷的冬季里感受到了一股难得的暖意,同时感受到的,还有博大精深的中原文化以及中原人温和谦逊的魅力。

    而最最重要的是,玄奘说着一口虽不标准却很清晰的梵语,两人单独在一起时,用梵语交流竟是毫无障碍。对于波颇来说,孤身一人在异国他乡听到乡音,令他倍感亲切,无形中也拉近了两人之间的距离。

    “如果法师便利的话,”波颇指了指对方,又指了指自己,用梵语请求道,“每天都来这里好吗?我们翻译佛经。”

    “好啊,”玄奘高兴地说道,“弟子正求之不得,就怕弟子的梵文尚未学通,难以胜任。”

    “法师的梵文已经很好了,”波颇由衷地说道,“我们可以一边学,一边翻译。”

    玄奘立刻答应下来。事实上,他来这里的收获比波颇更大,每日里听波颇用梵文讲授佛经,这可比他在四川时的独自摸索要方便得多了。虽然有很多地方听不明白,但他还是实实在在地感受到了印度佛学的魅力。

    波颇带来的佛经虽说少了些,记在脑子里的却很多。他说在他的国家,人们不习惯用笔来记录经典,而习惯于将学问记在脑子里,无论是婆罗门学者还是佛教僧侣,个个都有很强的记忆力。这一点,玄奘也早就知道;

    他还说,早期的佛教是忌用文字的,都是口传心授,他本人能记诵大小乘经典各十万颂。

    他一句一句地诵念出来,玄奘则在旁边认真地听着,记着……

    波颇或许不是天竺最好的法师,玄奘提出的很多问题他也回答不上来,但通过与这位天竺僧人的接触,玄奘再一次打开了眼界,感悟到了一种与中华文化完全不同的另一种思维模式。

    就这样,两位异族僧人相处月余,渐成知交,他们开始相互配合,翻译波颇从天竺带过来的经书。